爱人赋闲多年以后，开了个小超市。

我忙完单位里的工作，就马不停蹄往家赶。就是为了帮爱人，哦！不，确切而又负责任地说，应该是为了一个包括我在内的四口之家操持家务。从来就没消停过，也从来不敢稍息——除非是睡着了——当然，日子也可能自觉不自觉进入梦中。

就像地球一样，不论承载多少高山河流、红男绿女、高楼大厦，也不论月落日升、酷暑寒冬，更不管沧海桑田、风起云涌，她一刻也不曾停下日行八万里的脚步。多少云山雾海与她撞个满怀，多少灿烂星辰点缀她的发髻，她都无暇顾及。所以凭她的厚德来承载万物，无始无终地处在紧张之中。越是日新月异，神经绷得越紧，发条拧得越紧。我站在她的躯壳上，想站立不动也是枉然。除非往空中跳离地面。可是当我落下来，发现已不在原地。就连不知红尘为何物的小昆虫和我——人类的一分子关系也搞得紧张起来。

今年初夏，我刚下班回来，两轮车还没停靠稳当，又登上三轮车，去城里进副食货物。

宽阔的马路早就跻身为国道规格，骑起车来异常平稳，车上的人和脚下的路画着永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车马喧阗、风驰电掣的画面让我变得异常小心。浓密挺拔的行道树不知是哪一天消失在人们视野的，就像隔了毛玻璃恍恍惚惚，代之崛起的是见缝插针的红砖绿瓦、金碧辉煌而灼烧着眼睛的旺铺。

返回时，我走了一条多年不见却印在记忆中的偏僻小路。路面虽是不平整，却一如往常清静。当然，我贪图的不是避开喧嚣，而是她缩短了我回家的路——早点儿回家把进的货换成钞票。

黄色的土，绿色的草，各色的花渐次多起来。那些花儿是我在温室、画室和花市从来没见过的，可是他们又是那样熟悉。她们也许在田野里风餐露宿了几千年了吧？依然风姿绰约，野性十足。各种花香掺杂在一起，不必仰面请风媒吹送，自入心脾。我把车开得慢下来，把车窗开的大起来，逆鼻的馥郁之气源源不断灌了进来。冲淡了车内食品的各色气味。真个是花满路香满车了！

忽然，一只小蜜蜂闯进了我的车厢。吓得我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了这个带刺的不速之客。而她呢？根本无视主人的存在，打上免费车不说，还肆无忌惮地上下翻飞，周匝盘旋，不亦乐乎！哦，她也许发现打错车了，像无头的苍蝇慌不择路吧；也许是换了一个新环境，窗明几净，房间雅致，让她觉得一切都新鲜，正好奇地东瞅西望，思量着要不要住下来呢?渐渐地,我发现她飞得多轻松多自在啊！于是我也就继续放心地与蜜蜂分享花香，如吞云吐雾那样夸张！

此刻，浓郁的香气和美丽的昆虫就像我的车和车里的内容物一样完全属于我了，谢谢大自然的恩赐！我生怕她们被风儿裹了去，也不在乎车内的温度，紧闭门户。尽情地欣赏魅力的身子，尽情地聆听抖擞翅膀的美妙音乐，尽情地吮吸娇娇体态散发的诱人体香，来满足我——眼睛，耳朵，口鼻，甚至皮肤的欲望！

等到花香瓜分殆尽时，我惬意地往后仰了仰身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蜜蜂伏在厢壁上，缓解忙碌的疲劳。逗留一会儿，折转身，一个俯冲朝我奔来，简直就是一架袖珍战斗机。马上就到我眼前了，忽然一个急刹车，悬停着只是扇动翅膀，仿佛做好了战斗准备。看来，动物的本性彻底暴露出来了——拼命地吃，尽情地玩儿，之后，就是寻找猎物作靶的——弱肉强食是动物的死定律。吓得我又不敢动了，真后悔贪图享受，眼看误了卿卿性命！然而，她并没有攻击我。她一定是嗅到我呼出的花香气息了。于是我屏住呼吸。蜜蜂也许因为发现从我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也许是发现面前的庞然大物不过是一尊泥塑，剑拔弩张仅仅持续了分把钟，终于让她失望中夹杂着得意，离开我面部的领空。

真庆幸，今天邂逅的是一只蜜蜂——昆虫家族一员。如果在旅游景点遭际一只挣脱桎梏或冲出牢笼而驯服的犬科动物，恐怕我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它们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也不管你认识几个字，更不理会你的静立不动的中立立场，完全不明白你会说话的眼睛的友好方式，它们不渴不饿也会嗜血如命，面对异族总是警惕—觊觎—虎视，进而暴起攻击。因为它们发展到了雄性父系社会。而蜜蜂家族仍处在雌性母系社会，母性的温顺、善良、友好从来都大于攻击。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与外物为敌的！

只见小蜜蜂不停地在我头顶上方盘桓寻找出口，而且只往看到太阳的方向冲。她不知道光明和生命之间隔了一层充满诱惑力却坚实透明的玻璃，所以每次都是奋勇向前、大功即将告成之时，功亏于毫厘之前。 响当当的失败和灿烂的阳光撞得她头晕眼花。毫不气馁的她等恢复了神智，又向光明进发。就这样周而复始，有始无终。她哪来那么大求生的力量？可能是感觉到狭小的新世界让她窒息，仍然向往着那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自然之家；可能是嗅到了世俗中人的气息和着浓烈刺鼻的食物气味，她为自己和我同呼吸共命运感到是羞辱。

顿时，我对这位母系族类起了一种敬畏之情，同时被她为了皈依原始家园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不退缩的意志所震撼。

我决定帮他出去！放心吧，我不会愚蠢到用捏着的办法放飞一只带针的可爱的小精灵，因为她会误会我要伤害她，从而杀伤了敌人也牺牲了自己——我岂不是好心办坏事吗？我也不会神经兮兮地像个疯子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好心赶她出去——显得我这个灵长类在一个玲珑到指甲盖大小的小精灵面前太没本事。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无为的办法，趁她精疲力竭、反思对策时，悄悄地下了车，大开车门。果然，几番折腾之后，她豁然开朗，抓住时机，一个筋斗，冲了出去。

然而，她并没有立即兴奋地逃离是非之地，却在我面前扇动着翅膀，就像我小时候忽闪着大眼睛盯着她们采摘花蜜。停留了一小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翩然离开。

我想，我没有必要担心她返回的路上遭遇生灵涂炭，因为我还没走完这条僻静小路；也没必要担心她迷失方向，因为利用香气走廊和偏光导航的本领在她脑海里根深蒂固；更没必要担心她误入歧途，因为一次搭错车的经历足以让她铭记一辈子。

祝福你，小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