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手时，我为人子已经五十多个年头了；母亲为母五十多个春秋了。

二〇二五年春节前夕，母亲突然感冒了，——还很严重。在医院里，当护士拍打母亲的手背扎针时，我偶然发现母亲的手比我——他的已到中年儿子还要大，手指比我的还要宽，皮肤是异样的粗糙，但是不够厚实，只见青筋如蚯蚓蜿蜒，指节像竹节分明。一股伤感和内疚之情油然而生。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手和我的不同。按照常理，应该是男性的手比女性稍大稍壮。我知道，只有经年劳动的人才会拥有一双母亲那样的手。

也只有这样的手才能支撑起家庭的半边天。

还好，我一刻也不曾忘记母亲用那双有力的手所做的事——虽然我不曾仔细端详过母亲的手。

我小时候，父亲主外，家里的活儿基本上就是母亲一个人包了。不管是一日三餐，还是逢年过节，母亲都会做出来可口的饭食。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功劳：曾经拉过呱嗒呱嗒的风箱，曾经包过丑态百出的饺子……我们一心都在吃的东西上，谁会留意做饭食的手呢？看着三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就在一旁笑着说个不停：“慢点儿，慢点儿，小心烫着噎着！”我们还是不肯慢下来。即使掉到桌子上和地上的饭食，我们也会捡起来擦擦洗洗再吃，——虽然不懂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意思。母亲总是问：“好吃吗？爱吃吗？”我们鼓着腮帮子呜呜哝哝，已经来不及回答了。（母亲有了孙子之后，只要做点儿不合时宜的另样饭，就会给孙子送来尝尝。孙子看着新鲜，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还说不好吃。母亲则说：“怎么不好吃呢？你爸爸像你这么小的时候，最爱吃我做的呢！”我便大口大口地享受起来。儿子则愣愣地看着我。）

吃饭不小心落落脏了衣服啦，往布兜里装吃的啦……总之，我们的衣服脏了。看着母亲洗衣服时，听着歘啦歘啦和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只想着，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晾干？什么时候再穿上？哪里注意过母亲的手呢？我们也曾做过下手，也就是嬉笑着玩水而已。

穿衣服也不知道爱惜，走路也没正形，免不了今天划个口子，明天烂个窟窿。母亲嗔怪几句，自然要修复衣服的伤口。我突然伸手帮忙扯扯衣服。“哎哟！”母亲的手被针扎了一下，渗出了血滴。我问母亲疼不疼。母亲刮了一下我的小鼻子，笑着回答：“这是你疼妈妈！”我听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母亲也不解释，只说：“小孩子到大了就明白了！”后来我也琢磨过几次，到底也没弄明白，就一直记得这句令我费解的话，因为我一直感觉这句话暖暖的。（直到我结婚生子，竟不经意间领悟了她的意思。）

虽然如此，母亲的手也有让我不寒而栗的时候。当我做了错事，母亲真生气的时候，就会先说教我一番，然后突然用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我知道大事不妙，还没来得及挣脱，屁股上早就挨了巴掌。有时候打得重了，我就哭；母亲也不觉落泪，——但是我还是对母亲有怨气——怎们能对自己的骨肉打那么很呢？所以，每当母亲生气的时候，我看见那只有力的手就心生寒意。（我成年以后，和母亲聊天聊到高兴处，母亲突然提起当年打我的事，问我还记得吗？我怎么能忘记呢？但是我只是傻傻地笑。母亲也笑，还问我：“打得疼不？”我坦然地回答：“挨打怎们能不疼呢？”母亲似乎带着歉意说：“过去几十年了，你还记得，那说明娘下手重了！你还那么小，屁股还没有娘的手大！唉——”“打轻了记不住！”）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雨过天晴得也快。大人的怒气比小孩子消失得更快。用不了多大会儿，一家人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其时有时候泪疙瘩子还没干呢！大人干活，小孩子也不闲着——总是玩儿也腻也烦，当然也有大人的“连哄带骗”，还有比屁股大的巴掌的威力。

当跟着母亲到地里干活时，才体会到家里的活还不是最累的。那时候，还没有机械化，能有畜力和简单的劳动工具帮助人力，便心满意足了。母亲虽然累得汗流浃背，手上气泡起茧子，我们小孩子也没觉得有什么，我们只是见过而已，因为那时候大人们都这样。

虽然母亲的手支撑了半个家，但是母亲的手算不得灵巧。最让我耿耿于怀、一辈子也无法弥补创伤的一件事，是我上一年级时发生的。到了入学的年龄，母亲把亲手缝制的新花书包背在我肩上，左看右看，还夸我：“啧啧，真像个学生呢！”我高兴地蹦蹦跳跳上学去了（那时候都是自己上学，大人没空，也放心；当然了，学校也不远）。到了学校，有几个孩子笑话我的书包又大又笨，还有的说是女孩子家用的，气得我放学以后，就把书包扔在家里，再也没有用过那个书包。当时母亲脸色十分难看，静静地站了很久，但是既没说我，也没打我。

后来长大了，这件事反而更加鲜明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入学前天晚上母亲点着煤油灯亲手缝制的书包，是用不舍得扔掉的零碎的布角连缀起来的；到了学校里，我没有注意到那些连个书包都没有的同学，只注意到了两三个买的精致的书包的同学；虚伪的心竟然被小孩子的几句话全盘抹杀了母亲——一个大人的功劳，心血白费！

虽然我作为儿子五十多年来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手十分伤感和内疚，但是我很庆幸自己还能注意到母亲的手。相比那些从来没有注意到过母亲的手的人是幸运的，相比那些注意到母亲的手而心不为之一颤的人是值得骄傲的。

新时代的孩子们也有各自的母亲，不管母亲的手是灵巧的笨拙的，细腻的粗糙的，单薄的厚实的，但都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一双支撑着家庭的手，勤劳的手，疼爱的手；所不同的是，有的孩子能和这双手朝夕相伴，有的一年见不到几次母亲的手。